自此,他们的异乡成为了我的故乡|二湘空间
《遥望南方的童年》剧照 图源网络
文/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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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开端并不是出生,而是记忆,在你完全没有记忆之前,世界与生命对于你并不存在。只有在某些场景、某些画面、某些人物通过你的眼睛进入了你的大脑,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影像深刻。这时你的生命才真正开始。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的家就在学校里。事实上,在还没有我的时候,我们家就住在学校里。
那一年,他们是抱着扎根苏北支援贫困地区教育事业的理想和信念来的。那时,他们是豪情万丈的热血青年,他们主动要求不留在县城,到最艰苦的农村去,去偏远的农村学校做教师。当时的盱眙县是江苏省有名的贫困县。
那是1955年,那一年父亲二十岁,母亲十九岁。父亲来自南京,母亲来自无锡。
他们在那里遇到了彼此。四年以后的1959年,在盱眙乡下的一所小学,他们有了一个家。自此,他们的异乡成为了我的故乡。
1、记忆之前的事
我出生于1963年,南京浦口区,那是父亲的家乡。在此生的无数次填表中籍贯一栏我一直写的是:江苏南京。
我外祖父是恶霸富农,土改时被镇压,所以即便来自江南水乡的母亲能歌善舞,美丽优雅且业务精良,深受学生爱戴,也难逃政治运动的厄运。不过苏北这个地方似乎还算宽容,并没有剥夺她做教师的资格,只是职务和政治上的上升空间被堵死了;也因为她的出身问题,严重影响了我父亲的晋升,比如我那政治进步的父亲,他的入党申请一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才得到解决。
《遥望南方的童年》剧照 图源网络
在那些动荡的日子里父母亲都遭受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和我的兄弟们在祖父母家过着牧歌般美好的童年。直到上学。
我小时候的记忆差不多都跟学校有关。它们如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云,冬天的雪,总是时而清晰时而缥缈,在我的脑海中忽隐忽现。
2、小学校
最先进入记忆的总是那株歪脖子大柳树,粗壮的枝丫上挂着一块很厚很亮的铁片,那是附近生产队给的一片破铧犁,这是学校的重要标志物:钟!
大树在学校的一端,另外一端是操场,那不过是一片不规则但很平整的泥地。体育课上,学生们投铅球、掷铁饼、跑步时,总有几只羊在他们身边啃食着操场上并不算茂盛的细草,大家和平共处,互不相扰。
小学校没有围墙,我此生上过的所有小学都没有围墙。很多条小路通往学校,也通往这所学校所在地的所有村庄。
那时,县下面是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当时每个大队都有小学校,好一点的叫“完小”,即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普通的只有“初小”,就是只有一年级到三年级。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正赶上学制改革,从秋季入学变到春季入学,所以我的一年级读了三个学期,母亲的工作在那一年竟然变动了三次,在我一年级的第三个学期,母亲被调到盱眙县维桥公社永华大队小学,父亲却在维桥公社中学,两地相隔八华里。家便随母亲安在这个乡村小学。
这是一所“完小”,共有四排房子,两排教室;另外两排是教师宿舍和教师办公室。
小学校并没有校工,由学校老师轮流敲钟,用一个铁锤敲击那大柳树上悬挂着的铧犁片。钟声分三种:“铛,铛铛;铛,铛铛......”,这是预备铃;“铛铛,铛铛........”,上课铃;“铛,铛,铛,铛......”下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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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清脆,节奏分明,每一种声音都仿佛是来自老师的呼唤,温馨而余韵悠长。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县高中,很长时间都不习惯那种千篇一律冰冷急促的电铃声。
3、同学
乡村小学是很自由的,我根本不记得学到过什么知识, 也不记得小学第一课讲的是什么,但那时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我却一直记着,并不是多么宏大的事情,更不是什么人生哲理,甚至可能都不是温暖美好的事情,如今想来却似无声的春雨,滋润心田。
教室是典型的苏北农村建筑风格,土坯草顶,三间打通成一大间。窗户不大,开得很高。可是教室里却并不黑暗,不知道是因为同学们的年少纯净,还是因为这段记忆的清朗明澈。
课桌是两个土坯搭上一块木板,凳子差不多都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各式各样,小板凳、小马扎,小竹椅;有的同学家里困难,就搬几块土坯一摞,反正桌子也不高。班上的同学很多都来自同一个村子,大都沾亲带故。
记得当时班上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年纪差不多大,但是女孩比男孩长两辈,过年过节等有长辈在场的场合,男孩要叫女孩“奶奶”。在学校时他俩就假装不认识。
有个男同学,非常非常瘦,据说他患有肺痨,治不好了,他家人就尽量地买肉给他吃,且是肥肉,于是我们知道得了肺痨是要吃肥肉的,大家就都很羡慕,恨不得自己也得肺痨,因为当时吃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还有个名字很好听的女孩,患了腮腺炎,俗称老鼠疮,两腮肿的老大,说是用墨汁可以治疗,于是她的两腮总是涂着两大块黑墨。
农村的女孩上学晚,那时候,我觉得班上的那些女同学那么漂亮,那么能干,她们的花布书包都是自己做的,而且她们每个人的名字都是多么好听啊!她们有的叫“花”,有的叫“芳”,有的叫“英”,有的叫“枝”,有个女同学叫“明珍”,还有一个叫“素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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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眼里,这些名字和她们一样,都妩媚娇艳,美丽极了。
许多许多年过去,我发现,原来她们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如当年那甘美芬芳的空气一般,滋养着我,一生与我从未分离。
如今,他们都还好吗?他们的记忆中也会有我吗?
4、朋友
我小时候没有朋友。
是的,我有同学,班上有很多美丽能干的女同学,可是,她们都不爱跟我玩。
因为总当插班生,每次进入新的班级满眼都是不认识的同学,我小心翼翼地希望同学们接纳我,农村孩子读书晚,也比较早熟,我通常是班上最小的那个。
他们都不肯理睬我,好像我跟他们全部不一样,比如,他们每天要走很远的路来上学,我却在打完预备铃以后再从家里出发都不会迟到。而且,连书包都没有,因为不需要,上课前回家拿书就行了。
那时候,我特别希望能够跟他们一样,背着各色各样的书包走很远的路来学校,放学后又结伴成群地再走很远的路回家,那些田野中的小路,竹木掩映中的村庄,对于我有着多么深的诱惑啊。
现在回首,总能看到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跟在大女孩的后面想做她们的朋友。那些大女孩不会读书,也不会考试,可是却知道那么多事情,还会用花布给自己做非常漂亮的单肩背的书包,多么时髦的书包啊。而那个傻丫头,却连这都没有。
在乡下小学校的那些日子里,我都是一个人玩,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总喜欢胡思乱想,总是把自己置身于某种想象的角色之中,并经常为自己蹩脚的扮演感动得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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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没有人知道,母亲也不知道,我羞于跟任何人说。我点点滴滴地体会着这孤独,又似乎在深深享受着它。它如影随形,懦弱而微渺,却又永不消逝。
可我又是多么希望能够得到班上那些大同学的认可,多想做他们的朋友啊!以至于长大后的很多时候,在跟群体交往时我还会疑神疑鬼地没有自信,总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总担心别人不会喜欢自己。
5、我们的家
我家在教师宿舍那一排有两间房子,中间打通,一边是摆着两张床的卧室,另一边是厨房饭厅加起居室。
那是两间砖墙木梁草顶结构的房子,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很平整。这个房子在当时当地很是不错,算豪宅。
麦秸铺就的屋顶,在太阳底下总是金灿灿的,有很多麻雀在屋檐下做窝,叽叽喳喳地很热闹。冬天母亲用晒干拍松的稻草厚厚地铺在床上,很软很舒服,睡到半夜,家里的小猫总会带着浑身的凉气钻入被子。
父亲在公社中学工作,周末才回家。跟母亲算是两地分居。
那时我和大弟弟已经上学,平时跟着母亲在家里,对于我们来说,跟母亲一起就是家,父亲在不在那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我们从小就知道帮母亲做家务,那时我们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取水,八岁的我和六岁的弟弟用扁担抬着一个木质水桶,去附近的水塘打水抬着回家。
一直记得那个水塘。
走过一段杂草中的土路,来到水边,先看到漂浮的绿草,再看到蓝天和白云,然后又看到自己的脸,再然后,用半个葫芦做的水瓢拨散水里的白云,这才看到透明的仿佛不存在的水。
那水真清啊,我们两个总是忍不住要先舀来喝上几口。
水缸很大,我和弟弟总是要走好几趟,抬好几桶才能装满。
不过,母亲却总是要在水缸装满后加上一些明矾,用长长的擀面杖顺着一个方向使劲地搅啊搅啊,直到搅出大大的漩涡,再等水波全部平静以后才使用缸里的水。母亲说刚取回来的水是生水。
奇怪的是明明是那么清澈的水,却真的能够在水缸底沉淀出一层泥土。
所以我们从来不敢跟她坦白我们抬水时偷喝的事情,因为喝生水是被禁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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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弟弟就出生在父母两地分居的这个时期。
那个凌晨我记忆犹新,母亲知道自己临盆,她十分冷静,安排我先去找她的好朋友汪老师到八里外的公社医院请医生,再去公社中学找父亲回家。
从家里到父亲学校的那段土路,在那一天,很长很长。小弟出生于一月十五日,所以那个早晨应该也很冷很冷。
6、父母的爱
我的父母虽然做了一辈子教师,可是在教育子女方面可圈可点的事情确实不多。比如我基本上没有被父母亲辅导作业的任何印象。
父亲永远板着脸,从来不跟我们说笑,从我记事时起不记得他曾经抱过我,只是在他的晚年,我似乎才看到了一点慈父的样子。
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很奇怪,可能源于那个年代,孩子“不重要”,人际关系才重要,孩子打架,双方的父母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自己的孩子,好像这是大人之间讲道理有礼节的表现。总而言之,我从来没有体会到父亲直接而迅猛地保护我的力量。
那个年代的父母,似乎不约而同的有一个“规章”:永远要指出孩子的不足,以让孩子改正,至于表扬鼓励的话,那有什么好说的。对孩子的否定,成了父母辈对孩子交流的主基调,否定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自自然然无孔不入的习惯。
不过,父母毕竟都是语文老师,家里不知为什么总还是有些书,我就自己找书看,有时是偷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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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红楼梦时大概刚刚认识一些字,那不能算看书,只是懵懵懂懂地翻过,也认不全字,连封面上那个繁体的“夣”字也不认识,但是坚决不去查字典,而是就这么糊弄过去。
我不知道小时候读书会查字典的孩子有多少,反正我是从来不查的,所以看书极快,从来不在乎读错别字。
十来岁的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讲故事,我的听众是我那不到两岁的小弟弟。我会毫不吝啬地把自己刚刚看完的书讲给小弟弟听,当然连同那些被我随意命名的错别字一起。
有一回我读《高玉宝》,里面说到高玉宝是地主家的佃户,我不认识那个“佃”字,于是理所当然地把那个字读作“细”。碰巧母亲经过,听到了我的这个错别字,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进行了纠正。
至今还记得当时被母亲纠正这个错别字时的感觉,像是被捉住了手脚的小偷,有羞愧,有不好意思,但是更多的却是那种:怎么会被捉到的不甘心,而不是认错。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当着父母亲的面给小弟弟贩卖我那些有可能错别字连篇的故事了。好在小弟从不会批评和纠正,他总是听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现在想来:小弟弟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只读了个技校。我这个伟大的姐姐给他的乱七八糟的启蒙教育大概脱不了干系。
7、那时的老师
永华小学的老师,大部分是民办教师,还有从知青抽调上来的代课老师,那水平大约也就是教人识字而已。
母亲是科班出身的正规教师,她教四年级和五年级的语文,任务极重。而我呢,在那里只上到小学三年级,连四年级都没有读过,因为那一年,我奶奶生病无法照看我的小弟,母亲便让我停学带小弟,那一年,十岁的我整天驮着小弟在乡野里闲逛。
所以,我没资格听母亲上课。也不知为什么,我有印象的老师都有些奇怪。
有一位老师姓周,大名周树人,没错跟文豪齐名,他教过我语文。周老师上课很喜欢自由发挥,把陈胜吴广讲得乱七八糟,人名地名全部搅在了一起,后来我每次听到“关公战秦琼”,总会想起这位老师。
他说话很喜欢加后缀:“....的话”,几乎每句话都要加,“我的话…….怎样怎样.”;“你们的话……如何如何”;“陈胜的话....吴广的话....庄贾的话....”,让人觉得他一堂课要说很多很多话,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还有一位中年教师姓姚,记得他却是因为这位老师的个人特点,他个子很高,上唇很薄,下唇很厚且向前伸出,身材细瘦单薄,喜欢到背着双手慢慢地踱步,走路时身体笔直地后仰,与地面成一个锐角,让人看着总觉得他随时都会仰面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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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弟最喜欢学他走路,不过不能被他看见,看见了要吃“毛栗子”的。
如今细想:姚老师这种奇怪体型很可能是一种与脊椎或骨头有关的病吧?
另外一位老师极有特点,首先他长着一个巨大的鼻子,其次他嗜烟好酒;他抽烟,从早到晚只有一个烟头,因为一根不等抽完就把下一根接上了,那时抽不起过滤嘴,新的烟头处舔湿了就可以直接接到旧的香烟的根部;酒是散装白酒,我们那里叫做山芋干子酒,用医院里废弃的那种一百毫升的玻璃盐水瓶装着,随身携带。
据说有一回开全县教师大会,大家都在安静地听报告,会场鸦雀无声,他老兄于此万籁俱寂中掏出小酒瓶,拔出胶皮塞,那胶皮瓶塞“啵”地一声十分响亮,连台上讲话的文教局长都不免停顿片刻,众教师更是侧目而视。
大鼻子老师镇定自若,举起小盐水瓶,对着嘴巴灌上一大口,又不慌不忙塞好瓶盖,把酒瓶放进衣袋,旁若无人;
这位老师如今已故去多年,可这个传奇故事却依然在县里老一辈教师中流传。
每当读到那些怀念小学时代优秀老师的文章,我在羡慕之余时常感到惭愧!因为似乎只是在全家都搬到了公社学校以后,我才遇到了真正的老师,开始了真正的学业。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
从那以后,记忆便不再零星,不再飘渺,而是呈一幅幅流动的画面了。
8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对父亲说:老爹,好好回忆一下你这风云际会的几十年,等你女儿我退休了,就给你写回忆录。
父亲的回答是:哪有什么风云际会啊,我们这一代人,一辈子就知道傻乎乎地工作,以为是奉献。到头来什么也没有,现在连健康都没有了。
那时,父亲六十五岁,却已经因为多年的劳苦积劳成疾,身体很差了,糖尿病并发症导致他双目失明。一个一生做教师的读书人晚年双目失明,成了一个“盲人”,他的语调中充满了悲凉,没有一丝的欢欣。
那是一个冬季的上午,父亲坐在县城自己家里的客厅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他消瘦的脸上,照在他失神的眼睛上,他的眼睛看上去并无异样,却再也感受不到光明。
是的,父母亲最终还是回到了县城,他们回县城那一年,是1986年,离他们下乡的1955年过去了31年。
调回县城花了他们极大的精力,而且回来后专业不对口。父亲被分配在党校做了个闲职,母亲被分去了县城最差的一所中学。
可以说,父母的教育事业基本上从回到县城就画上了句号。
可是,父亲母亲却一点也没有后悔,反而为能在全县最高级的区域县城安下家来感到满足。
我从来也不敢问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重回县城后,再回望几十年前主动下乡到最艰苦的地方工作的情形时,有什么感想。
而我,这么多年过去,终于也没有为他们写过任何回忆文字。
《遥望南方的童年》剧照 图源网络
清晰地记得父亲说过的一件事:我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他和母亲从南京老家带我回盱眙,那一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大雪覆盖了田野,覆盖了道路。父母搭乘的长途汽车开到马坝便不能前行,而马坝离我们的家还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
父亲和母亲下了车,两个人抱着我,在茫茫雪地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回到家里已是半夜。
他说:那天的雪可真大啊!
这条路,长大后我走过无数次,无论它是土路是石子路还是如今宽广的柏油路,在路上,我总能看见我年轻的父母于苍茫风雪中踯躅而行的身影。
我想,这应该就是我生命的起点、记忆的开端吧!
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记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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